隔年開始回臺東,接觸到一些災後重建的人事物。重建的力量特別活躍,那樣的氛圍非常吸引我,以致我時不時就想從臺北下去臺東,也在那時候對我母系血緣的排灣族文化開始感興趣。我不是在這樣的環境長大,所以這對我非常陌生的,當然有很多的衝擊、不同的價值觀,會特別吸引我一再回臺東。1

就此看來,這一重大社會事件,轉換了張恩滿的創作思路,亦跳脫過去的學院框架,作品開始轉向離散的文化記憶,以及都市原民的身份認同。進一步來說,藝術家在自身的身份涵化(acculturation)因為莫拉克風災事件,產生了重要的反思與契機。誠如安東尼.紀登思(Anthony Giddens)所言:「自我認同並非個人擁有的某種獨特品質,或甚至是某類的品質,而是個人對他或她的自傳生涯經驗進行反思所了解的自我。」2 而他所提出的「認同方案(project)」更進一步指出:「認同是關於我們自身的一種思考。然而,我們對自身的想法,會隨著時空變化及情境差異而發生變動。所謂方案,紀登斯意指認同是我們創造出來的,而且永遠處於進行中的狀態,一種像是不斷處於遊走而非抵達終點的情況。」3


根據目前相關的評論文獻中,多數圍繞於當代藝術與原民特質所交織出的美學論述。即便部分論述強調著張恩滿的「原漢」混血意義,但在藝術家對於父親情感意義的探究上,相對較為缺乏。不過筆者認為,無論是〈不只是恩光書局〉或是更早的作品〈pixel〉,乃至於風災過後開始關注的自身母系文化,藝術家的創作核心,無論是父母離異、原漢混種,皆聯繫著自身成長經驗中的「非家」語境,或是藝術家在不少訪談之中提及,成長中對於母系情感的缺憾。誠如克勞德特.勞森(Claudette Lauzon)在《當代藝術中的無家》(2017)一書中,借用西格蒙德.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陌異」(The Uncanny)概念「壓抑回歸」理論的說法:「大多數情況下,當『家』的概念出現時,它往往以壓抑的形式回歸。」4 因此,〈蝸牛樂園〉(2009)開啟的一系列原民議題創作,可以視為面對母系空缺的某種情感釋放,但有趣的是,原漢混種當中,甚至是外省族裔的父親輪廓,至今仍舊僅以點到為止的手法,簡化了藝術家人生前半部的成長經歷。就此,我們不難可以提出一種假設,張恩滿在「原/漢」的身份建構上,因為文化與藝術場域在今日對於原民性探討所形成的熱潮,讓藝術家權衡出擴張自身原民血統的存在價值。除此之外,母親在藝術家成長過程中的空缺,亦強化了身為女性藝術家的性別價值。

其實我開始做蝸牛料理的計畫是跟我母親有關。她下雨天都會出去撿蝸牛,撿回來的蝸牛需要關養並斷食七天,以便清乾淨蝸牛亂吃的腸胃,之後把殼打碎取肉出來,然後一包一包包好放到冷凍庫。我的父母從小離婚,母親不在我身邊,我們稍微大一點以後,她就會開始送她處理好的蝸牛肉,給這些她沒辦法陪伴長大的小孩。5

換句話說,藝術家將原生家庭的私密經驗,或是家族歷史的結構鏈結反映於作品之中,一定程度帶有強烈的反身性(reflexivity),除了從中對應時代空間的「大我」外,不可忽視的創製核心,即是重返自身的「小我」,以這一類「我」來指認出個人性的認同方案。也因為這一認同方案的建構,將原先蝸牛作為家與情感的私密聯繫,擴延至全球化與物種路徑的人類世探討,如同烏干達裔的英國社會學家阿夫塔.布拉(Avtar Brah)在《離散的製圖:身份論辯》(1996)的看法,他指出當代離散概念涉及了邊界(border)的越界現象,離散也不是一種國家的他者,它反倒形成國家的跨界,避免國族意識的封閉化。6進一步來說,蝸牛跨越的不僅是國族邊界,更跨越了身份認同的血統認知,就此看來,蝸牛的形象則準確著回應了張恩滿身為原漢混血的種族跨界。

蝸牛系列作品當中,可以發現張恩滿最早的創作動機來自於母親給予的蝸牛料理包,就此看來,藝術家的創作方法,可以對位於台灣在「頓挫藝術」爭論之後,聚焦於家族歷史與血統溯源的爬梳,所經常使用的「重演」(Re-enactment)手法。例如,藝術家的行為藝術作品〈現打蝸牛〉(2010),相當鮮明的根據非洲大蝸牛的料理過程,並在演出最後進行料理包的製作,這些動作皆是在重演母親以蝸牛作為一種情感聯繫的媒介,填補藝術家在訪談中不斷提及的情感缺憾。事實上,重演在過去的西方國家流行已久,時至今日亦擴及世界各地。例如納米比亞(Republic of Namibia)對於德國殖民歷史的重演、南非與荷蘭語的歷史關係、德國虛構的美洲印第安人故事,以及澳洲重演中世紀的十字軍等。皆一定程度的顯現出,重演作為一種全球現象,未必侷限於本土歷史事件,甚至也不一定受到真實事件的框架。7雖然,重演多數涉及國族歷史的辯證,但在藝術家意識到蝸牛本身的傳遞路徑與帝國擴張的歷史意義之前,張恩滿透過母親製作料理包的重演,促成了未來以蝸牛作為創作符碼的重要契機。

從莫拉克風災所搭建出的偶然機會,推動張恩滿投注於都市原民與文化記憶之間的創製表徵,如果今天我們僅將研究範疇框定於當代原民的藝術展現,將容易忽略張恩滿過去十多年來最原初的創作動機。透過學院時期的作品回溯,並進行近年原民議題作品的比較分析,筆者認為,張恩滿作品的重要性,並不僅止於其原民身份的文化展現。進一步來說,藝術家作品中所反應的,已擴張出族群邊界的身份邏輯,亦超出傳統離散所能定義的情境。換言之,張恩滿及其創作,是作為一位原漢混血、省籍交織而成的一種台灣人矛盾處境之身份縮影。8

  1. 蔣伯欣、吳尚育,〈張恩滿訪談〉,《另一個故事:臺東美術再探》。臺東:臺東縣文化局,2022,頁224。 ↩︎
  2. Giddens, A.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1, p.53. ↩︎
  3. 克里斯.巴克(Chris Barker),羅世宏譯,《文化研究:理論與實踐》,(臺北:五南,2014(二版)),頁239。 ↩︎
  4. Claudette Lauzon, “The Unmaking of Home in Contemporary Art,"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17, p30. ↩︎
  5. 張恩滿,〈蝸牛、大風箏與廢板材的時間軸〉,《藝術觀點》第85期,2021年。<http://act.tnnua.edu.tw/?p=8795>。 ↩︎
  6. Avtar Brah, Cartographies of Diaspora: Contesting Identity, 1996. ↩︎
  7. Agnew, Vanessa. “Introduction: What Is Reenactment?” Criticism, vol. 46, no. 3, 2004, p.328. ↩︎
  8. 藝術家在閱覽完筆者的評論後,提出了關於原民的議題,事實上是她過去單方面就很關心,並不是權衡後才去關注。此外,她認為是原民性討論找上她,並非是她去尋找原民性。 ↩︎

*本文為2024年度「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補助。計畫名稱:臺灣錄像藝術「世代論」研究書寫計畫—以CO-Q(頓挫)作為世代轉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