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條碼與洞穴幻象

—張皓甯的螢幕光影

文 / 洪鈞元

初次與藝術家見面，是他在彰師大美術系畢業時參與的「藝術新聲」¹展覽。當時的作品例如〈在空間感—推不動的邊〉（2014），以及後來在台東駐村完成，以鏡頭捕捉同一天台東初昇與高雄暮沉，描繪時間流動及光線軌跡關聯的作品〈+8時區—地球的兩端〉（2016），皆展現出創作者對於日常經驗在藝術實踐中進行轉譯的關注。這樣的特質，事實上在台灣過去的當代藝術發展中，也有過相似的痕跡。如同筆者前一篇專欄的論題〈跨世代對話還是代際斷裂？台灣錄像藝術的歷史視野再探〉所談，早在2000年代初，藝評家王嘉驥就曾指出「年輕世代的創作者大多只談自身，只談自己的感覺，只談自我，缺乏與外部社會對話的能力，創作淪為某種『喃喃自語』的狀態，反映出面對社會時的無力與虛無。」這種對內探索、自我沉潛的創作傾向，一方面源自他們對戒嚴時代缺乏直接經驗，另一方面也受到資本主義與消費社會以及新媒體環境的影響。²進入網路高速流動的21世紀末葉，由1990年代中後期出生的Z世代藝術家，日漸成為台灣當代藝術的新生力軍。他們誕生於網路快速變動的時代，成長於後現代的多元文化氛圍，對於數位科技與全球資訊有如天生般的敏銳。台北當代藝術館2023年的主題大展「Signal Z」即以這群數位原生世代為主角，探討「液態現代性」處境下各種流動不定的社會文化現象，引領觀眾重新審視當代生活。策展論述指出，Z世代處於真實與虛擬交織的環境，經歷影像碎片化與快速消費、身體被資訊流牽引制約、地景因經濟變遷而劇烈改變等共同經驗。³在網路中令人目不暇給的影像過剩環境下，影像被誘導快速消費，年輕觀眾的觀看習慣和感知方式也隨之改變。這樣的世代特質與處境，正是理解張皓甯錄像創作時不可或缺的文化脈絡。

藝術家生於1991年，北藝大新媒體藝術研究所碩士，現為台藝大當代視覺文化研究所博士生。雖然嚴格來說他出生於所謂「Y世代」（1980-1995年間），但其成長歷程幾乎與網際網路和數位技術一同展開，與Z世代有高度重疊的數位文化背景。他的作品長期關注錄像影像中的時間與空間議題，著力於對時間延展與空間解構的實驗。透過錄像與裝置手法，張皓甯企圖開啟觀者對自身所處位置的重新思考與想像。特別是，他運用日常生活中隨手可及的物件作為創作載體，無論是電子螢幕、手持裝置、環形補光燈（網美燈）、窗簾、燈具等，都成為他探測時空的媒介。透過物件形態的轉變與展場場域的重組疊合，營造出感知經驗的擴散效果，帶領我們在記憶、認知與真實交織之中，想像種種差異迥異的時空樣貌。在張皓甯的錄像裝置中，各種物質材料、符號和紋理所釋放出的訊息，伴隨著觀者內心幻象的無限循環，讓影像中的主體得以「漫遊」於不同層次的時間與空間狀態，彷彿進入一場跨域時空的影像遊戲。這種以日常媒材結合數位技術來建構異質時空體驗的手法，正是部分台灣年輕一輩錄像藝術家的典型特徵。他們不再以宏大歷史敘事或激進政治批判為主要關懷，而是從日常感知出發，在內在主觀與外在環境之間開闢新的對話空間，這與十多年前曾被批評與討論的「頓挫世代」有著一定程度的既視感，最大的差別，我想是數位技藝上的使用差異。換言之，張皓甯的創作正體現了Z世代／數位世代藝術家的這種特質，他們擅於借用身邊現成物與科技裝置，轉化為對當代生活經驗的深度詮釋，並以空間敘事和感知美學的方式，探問屬於這一世代的自我與世界關係。

在新浜碼頭「LIGHT光」（2025）個展中，張皓甯展出了兩組全新錄像裝置作品，分別為〈洞穴〉與〈波浪：太陽與時間條碼〉。這兩組作品都以光為核心元素：透過燈光、影子與影像的調度編排，喚起一連串由「光」所引發的感知想像，並營造出波浪、條碼、影子與影像交織的動態現場。首先，〈洞穴〉（副標為“Room”）裝置直接點名了「洞穴」隱喻，引人聯想經典的柏拉圖洞穴寓言。作品利用了觀眾習以為常的觀看介面—手機螢幕，作品裡手機背面緊貼著一圈耀眼的環形補光燈（自拍環燈），形成一個彷彿手電筒般的裝置。當觀者凝視時，強烈的光線直射眼簾，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視網膜上出現瞬間殘影與雜訊干擾，讓人幾乎無法看清螢幕中播放的內容。這種對生理感知的強制介入，挑戰了觀眾慣常的觀看習性。易言之，平日我們透過手機螢幕獲取資訊與娛樂，幾乎忘卻了身體的存在，但在此刻，觀眾被迫意識到自身眼睛對光線的生理反應，觀看行為本身成了經驗的主體。值得一提的是，〈洞穴〉的錄像播放內容其實什麼都沒有，也就是展場底部白盒空間的動態錄影。不過有趣的是，此段展場錄影，猶如3D建模一般的流暢與平滑，讓人不禁聯想到，藝術家似有若無的反應著今日AI生成影像的濫觴。

張皓甯藉此刻意移除了場域中的物件與符號，營造出一種真空狀態，試圖抹除觀者對實體空間的既定認知，引導其重新校準自身感官。在強光干擾與空無影像的雙重作用下，觀眾彷彿置身於一個數位時代的「洞穴」。我們甚至可以自問，眼前所見的究竟是真實，還是光影幻象？作品逼使觀者反思資訊內爆的當代，我們對螢幕影像的依賴，是否讓自身陷於洞穴幻境而不自知？〈洞穴〉巧妙地結合了感知美學與哲學隱喻，以最直觀的生理體驗回應了Z世代的觀看習慣議題。換句話說，當這一代人從小習慣凝視發光的螢幕，他們對影像與現實的關係是否產生了新的認知偏差？張皓甯透過對觀看行為本身的戲劇化處理，使觀眾在短暫失明與恍惚中重新審視「看」這件事的本質。這種對介面依賴與感官麻木的批判性提醒，正回應了Z世代數位生活中的日常經驗，一種無處不在的人工光源與螢幕影像包圍下，我們該如何辨識真實、自處其間？

相較之下，另一件作品〈波浪：太陽與時間條碼〉則聚焦於時間感知與日常生活節奏。張皓甯以居家環境中常見的窗簾百葉和照明燈具為素材，打造出一座複合媒體空間裝置。作品名稱中的「太陽與時間條碼」點出了主題，透過人工光源和電動調光百葉的程式控制，此裝置模擬出一天之中日出至日落的光線變化過程，彷若將太陽運行的節奏濃縮在展場之中。冷白的燈光徐徐亮起又黯淡，接著暖黃的燈光漸強再轉弱，窗簾時而開啟讓光線穿透，時而閉合營造黑暗。這些光線強弱與色溫的反覆交替，彷彿一組被編碼的「時間條碼」，以極速的方式重現了自然界晝夜循環的視覺經驗。觀眾置身其中，身體感官隨之被牽引，當冷光驟亮時，角落的感應夜燈立即感測環境變化而熄滅；反之當暖光轉暗，感應燈又自動亮起。張皓甯巧妙地在空間角落加入這類智能感應裝置，使得展場內光與影的動態變化不僅受預先程式支配，更會與觀者的即時移動與在場情境產生互動。這也意味著，在〈波浪：太陽與時間條碼〉中，人的主體已經成為裝置循環系統的一部分，觀眾的存在和行為將影響光影的運作節奏，而光影的變化反過來影響觀眾的感知與情緒。作品所營造的是某種人造的「類個人時區」，而觀眾彷彿被置於一個與外界隔離的時空膠囊，在短短幾分鐘內經歷從晨曦到黃昏的週而復始。

這種對時間的壓縮與虛擬化處理，直接呼應了Z世代對時間感知的獨特經驗。在數位時代，我們習慣了加速的資訊節奏與跨時區同步的生活，日常時間的節奏感已被重新定義。許多年輕人透過電子裝置調節生理時鐘（例如夜貓族在黑夜中以藍光照亮的小房間熬夜，又或是使用應用程式進行睡眠追蹤），自然光對作息的支配力下降，而人造光源與科技介面日益主導了時間感。張皓甯以裝置的形式將這種現象具象化，並且進一步透過編碼控制光線來模擬太陽升落，用科技再現自然，以探問我們在現代生活中對時間的主觀感受是否已被人工改造。同時，我們可以視為他延續先前作品如〈存／在：載體〉（2018）與〈圓周運行〉（2018-2019）中，對身份轉換與虛實交錯的關注，在此進一步將「光、影與空間的疊合」擴大為整座展場的沉浸式經驗，讓觀者的身體在光影律動中成為裝置的一環。燈光的明滅有如引力牽引起潮汐波浪，感應裝置的回應則宛如個體意志在智能環境下激起的漣漪。在這多重連動的循環系統中，自我不再是孤立的觀察者，而是與裝置、空間共同構成了一個有機整體。作品以詩意而深刻的方式，體現了Z世代對「自我主體」的新理解。對他們而言，自我是流動的、感應的，嵌合在數位裝置與網路世界編織的時空裡，既渴望掌控時間節奏又不自覺地受制於資訊的秩序。

當我們重新爬梳張皓甯過去的作品到個展「LIGHT光」，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以Z世代數位原生的視角，敏銳捕捉了同世代人所處的感知狀態和存在困境。相較於其他前輩錄像藝術家關注政治歷史或社會批判的宏大敘事，張皓甯將鏡頭重回日常生活的微觀體驗，觀看習慣、時間感知與主體意識等，這些看似私人卻又具有普遍性的主題。並在錄像作品中結合空間敘事手法，讓觀者親身參與作品情境，從而在身體感知的層面與作品對話。就筆者的觀察，這類從「光—影像」開展出的「擴延電影」特質，每個世代都有代表性的創作者，例如「戒嚴／解嚴世代」的陶亞倫、「頓挫世代」（千禧世代）的姚仲涵，都一定程度在作品中反應出張皓甯借用「LIGHT光」個展，所欲組織的美學提問。換言之，藝術家透過〈洞穴〉，質疑了我們這一代人被螢幕與光線馴化的觀看方式，呼應了當代過度影像消費的文化現象；藉由〈波浪：太陽與時間條碼〉，則重塑了我們對時間流逝的直覺經驗，體現了在資訊時代中，個體的主體性一方面不斷被數位技術與外部環境滲入、影響，另一方面又逐漸被稀釋與削弱的處境。張皓甯的作品既根植於自身世代的感知經驗，又能透過精巧的媒材運用和隱喻思考，引發更廣泛的文化反思。這正是他作為Z世代台灣錄像藝術家的獨特價值所在。在充滿光與影的動態現場中，為觀眾架設了一面洞穴的鏡子與一枚時間的條碼，折射出Z世代的內在風景，也映照出台灣當代藝術在世代交替間的不斷演進。不過，我們或許也可以再進一步追問，台灣Z世代的藝術家們，究竟想抵抗什麼？

1. 「藝術新聲」系列展始於2013年，當時是由陳一凡與新竹教育大學教授李足新共同發起，旨在呈現年輕世代創作風貌，展現國內美術系所的創作風格與特色，建立畢業生與藝術專業領域之有效互動平台。引自 < https://artouch.com/art-views/content-3064.html >。 ↩︎
2. 王嘉驥（2003）。〈台灣學院裡的當代藝術狀態〉。《藝術家》，337，76–83。 ↩︎
3. 參閱盧怡勳、黃苡捷，〈2023台北當代藝術館「Signal Z」隆重登場，展場4大亮點與15件作品一次看！探討Z世代的景觀！〉，引自Marie Claire美麗佳人。<https://reurl.cc/XQYjx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