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與跨域：以「潮間帶藝術偵測站－2005年年度計畫」為中心的觀察

Mobility and Interdisciplinarity: The Study based on Intertidal Zone Art Monitoring Station-Annual Project for 2005

文｜陳嬿晴
圖｜經典攝影－陳漢元

「我所追尋更為廣泛的主題：重新將文化視為一個居住和旅行的場域，認真地看待旅行具有的知識……對我而言，旅行的隱喻像是一則無須離開土地卻擁有繪勘能力的夢想。」（註1）

人類學者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透過關注旅行（travel）／移動與接觸（contacts）／相遇的文化場域，在這些流動性的實踐中，指引出一條脫離線性推論的路徑。在此情境下，2005年高雄市立美術館的展覽——「潮間帶藝術偵測站－2005年年度計畫」（以下簡稱「潮間帶藝術偵測站」）呈顯了與之相似的能動性。

「潮間帶藝術偵測站」由盧明德、許淑真、張新丕共同策劃，作為展覽主要的論述者，許淑真展覽前一年，曾短暫至英國駐村，她敏銳地指出全球化後身體移置經驗的意義：

「當代藝術家無可避免的更有機會面對這流動的實體（居住空間）與行為（生活型態），國際展、文化交流、駐村計畫……，種種因移置以及不連貫所產生的身心經驗，面對多元也造成了生命中一重要課題。……種種的殊異，到底是為「異於己」元素的碰撞所產生的吸引，還是造成了差異與冷漠，多樣性發展的事實，是縮短了物理性空間的距離，還是拉長了互動性空間的長度。」（註2）

某種程度上，這段描述闡述了跨國移動直面文化多元性後，在個體的生命中潛藏了互動的伏流。延續對移動性（mobility）、多元文化的關注，「潮間帶藝術偵測站」除了邀請在地年輕創作者蕭聖健、三位英裔藝術家，亦邀請留美的薛保瑕、洪素珍、留日的郭挹芬、盧明德、留英的李鳳如、留法且旅居奧地利多年的張新丕，以及長期探索身體移動與土地／家園概念的林鴻文共同展出。

許淑真在策展論述中談及：彼時台灣的當代藝術缺少跨領域的合作，進而提出「觀念越界」、「角色越界」、「合夥關係」為方法，以「反演化偵測小組」、「生態向性偵測小組」、「歐亞板塊偵測小組」三個單元，重新組構跨文化、跨學科的藝術事件，並表示：「潮間帶（Intertidal Zone）一詞……它原本在自然生態界指的是那塊海洋與陸地、淡水與海洋的交界處」，奠基於豐富的氣候型態、多樣性高的生態環境，「變動性極大的台灣與潮間帶一樣孕育了令人驚嘆的繁茂生物種類，而這些也一樣反映在台灣的多元文化歷史上」（註3），在此，「潮間帶」作為一種象徵，指向了海島台灣的生態環境、風土條件與多元文化歷史的相近性。接續，本文將以涉及移動行為且與跨域學者合作的藝術家為分析對象（註4），探問這些涉及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的文化觀如何運作的過程，如何生產出具「翻譯」（translate）意義的跨領域藝術？ 

首先，張新丕與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教授裴家騏合作，《反演化偵測小組》運用捕獸器、動物模型等物件，營造如馬戲團的場景，試圖召喚一種有關動物痛感的情境，並從體認遊戲作為自然延續生命挑戰的訓練中，反思人類長期視其他生命為低劣的野蠻態度，在模糊人與動物界線的同時，嘗試喚起觀者對生命的讚賞，翻轉刻板印象，建立平等關係。張新丕在1979至1991年間留學歐洲時，曾與奧地利分離派( Secession )藝術家的交往甚密，涉獵波伊斯（Joseph Beuys）的「社會雕塑」理論後，逐步脫離繪畫的平面性，建立起跨媒材的藝術觀念，關於藝術家如何介入社會與他人合作的議題，為其剛返台時形塑本土文化生態的途徑（註5）。本展作品在此思維下，結合動物保育學者對生命苦難感同身受的態度，共同反思人與非人物種共生之議題，某種程度上，回應且創造藝術介入社會的新方法。

身為台灣媒體藝術先驅的盧明德，與國立高雄師範大學（以下簡稱「高師大」）旗山斷層監測實驗站合作《共生思維與繁殖偵測》、《放生行為與領域偵測》（圖3），前者運用四種人為描繪的植物圖案結合高師大燕巢校區高空地景偵測數位圖像，呈現共生思維的起源，而展場中三五成群的螃蟹、青蛙等現成物，圍繞中心的環形鐵軌，上面有一行動小火車裝載針孔攝影機，記錄生物繁衍的情狀，讓原先屬於植物共生想像的「潮間帶」，嫁接上動物繁衍的偵測行為的虛擬狀態，這亦是他將高雄的移民特性，視為文化共生融合的緩衝地帶的展現。1981年，盧明德赴日就讀筑波大學綜合造形研究所，時值電腦繪畫、裝置藝術、複合藝術、科技藝術等思潮蓬勃發展的時期，在學期間，受教於山口勝弘以及受傳播學大師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媒體即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assage）概念啟蒙，反思在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所學的繪畫觀，開始運用現成物之複合媒材所承載的訊息，譜出物質拼貼後的多重空間感，回應虛擬時代的感知危機。此外，一次在東京參觀白南準個展的經驗，他見到藝術家如何運用時代性物件電視機進行創作，也影響往後創作持續探索活化時代產物的觀念。對盧明德而言：「遷徙所造成的共生，當然一開始會出現衝撞，但卻能逐漸發展出相容」（註6），奠基於跨國移動所體認的共生思維，本展作品更進一步探求城市特性、地質樣貌、媒體觀念三者間的互動關係，可說是一種在地性的展現。

郭挹芬、宋國城，《傾聽大地的脈動》（局部），數位影音、複合媒材，1550×850×330cm，2005。

和盧明德同時期赴日的郭挹芬，與高師大地理系的地質學者宋國城合作《傾聽大地的脈動》，收錄19座泥火山的聲音和影像，在燕巢泥區模擬飛行數位航照影像與遠端遙控斷層監測數據所構築的場域中，利用光柵片來壓縮、扭曲、進行影像拼貼，創造出彷如地球的脈動、地母的嘆息。郭挹芬延續在台時擅長的雕塑創作，1982年赴日就讀筑波大學，為山口勝弘教授研究室學生，1983年正式考入筑波大學藝術研究所，跟從山口勝弘建議專攻「錄像裝置」（Video Installation）（註7），1986年返國後成為台灣錄像藝術的先驅。本展作品在此脈絡下，一反藝術家留學時的禪意美學風格，透過跨域合作，結合燕巢泥區的聲音、影像，呈現城市地理紋理的作品意涵。

由前文的分析中，「潮間帶藝術偵測站」的策展概念、三組跨域合作分別推進了兩方面的立論：首先是藝術家／旅行者作為介質，透過跨國移動，創造出「台灣—旅居地—台灣」的文化觀、藝術觀三重相遇的場域，其次是與屏東野生動物保育學者、高雄地質學者的跨域合作，不僅將南方在地語彙滑入作品，更劃開高雄藝術發展的另一個階段：「跨媒材—跨媒體—跨領域」，呈現有別於早期階段文學界與畫壇共融的跨域實踐（註8）。日本經濟學者川勝平太曾提出：「這個世界就是在地球這顆水行星中，由大大小小浮在海上的島嶼所構成的『多島海世界』；而海洋史觀，就是從地球視野展望文明興衰的歷史觀」（註9），對南方美術史而言，「潮間帶藝術偵測站」的旅行者勾劃出1980年代中期乃至千禧年初期，台灣與他國藝術交流的網絡，這些多重文化經驗、跨領域藝術相遇的意義，不僅創生出「潮間帶」與海洋更深刻的連結意義，回應全球化後的史觀轉向：「全球史的核心關懷在於流動和交換（exchange），以及超越國界與各種邊界的進程（process）」（註10），更在流動性、移動性中製造城市高雄與海洋史觀的交會。本文作為初步觀察，關於高雄藝術史與海洋史觀的連結與意涵，值得未來另闢合適的研究框架做深入研究。

註1｜詹姆斯・克里弗德（James Clifford）原著，Kolas Yotaka譯，《路徑：20世紀晚期的旅行與翻譯》，苗栗：桂冠文化，2019，頁39。
註2｜許淑真，〈行旅的人們與漂移的創作 記「城市漂旅﹣釋放與失落」展演活動〉，《藝術觀點》第23期，2004年7月，頁58-63。
註3｜吳慧芳等編輯，《潮間帶藝術偵測站－2005年年度計畫》，高雄：高雄市立美術館，2005。
註4｜本文選擇涉及移動行為的藝術家做討論（而非展覽中所有展出者），其意義在於聚焦移動性對南方跨領域藝術的流動性、在地轉譯概念的啟發。
註5｜ 1999年，張新丕與劉高興在屏東縣竹田鄉籌組「米倉藝術家社區協會」、邀請李俊賢策劃展覽「土地辯證」（2001）即為例證。詳見：董維琇，〈在地文化與社群參與的藝術能量：米倉藝術家社區藝術家進駐計畫〉，http://www.ncyu.edu.tw/files/site_content/art/在地文化與社區參與（完整版）.pdf（2022年1月5日點閱）。
註6｜ 李偉芬、陳柏年、蕭禹琦，《大遷徙：盧明德》，台北：台北市立美術館，2021，頁14-19。
註7｜楊敏，〈媒體與裝置——盧明德、郭挹芬雙人展〉，http://www.itpark.com.tw/artist/critical_data/288/1389/-1；石瑞仁、蔣伯欣，〈媒體考掘學：台灣錄影藝術的開端〉，http://www.itpark.com.tw/artist/critical_data/288/2161/-1（2022年1月5日點閱）。
註8｜在高雄美術史上，運用媒材之物質性從事創作者，如留學西班牙的葉竹盛，以及李明則、蔡獻友等人；跨媒體藝術如盧明德等藝術家；關於跨領域藝術的早期脈絡，如1958年成立的「四海畫會」，以及1960-1970年代由朱沉冬透過救國團資源所帶起的現代詩畫串連，在鄉土主義盛行的1980年代初期則有洪根深與《文學界》雜誌的合作。
註9｜ 川勝平太，《文明的海洋史觀》，新北：八旗文化／遠足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20，頁65。
註10｜塞巴斯蒂安・康拉德（Sebastian Conrad）原著，杜憲兵譯，《全球史是什麼》，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頁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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